【青春名人堂】姚尚德/努力也是一首行走的詩
2016-08-06 聯合報 今日登場姚尚德
昔日在巴黎念書認識的學長,寫了很長的訊息來,開頭先細數了過往的美好時光:有兩年時間,我們每周聚會一次,一起研讀劇本和戲劇評論,討論演出。他同時訓練我的法文寫作,我則跟他分享默劇學習心得。
學長有濃厚的文學和知識涵養,說起話來充滿自信,喜歡引用名家語錄為自己的思想背書。他有種不可一世的傲人姿態,在哲學系念了一年,因為不滿老師思想「迂腐」,選擇退學。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在咖啡館打工,思考人生,然後決定改念戲劇系,堅信「戲劇是行走的詩,比現實人生還一針見血」。
創作果真成為他的沃土,那兩年我所接觸到的他,是個經常徹夜未眠的戲劇狂熱分子。學長黑眼圈很深,頭髮服飾雜亂,生活不拘小節,租來的套房被書本、菸蒂、啤酒罐等「創作的必須消耗品」占滿。對我這樣初入戲劇世界,且從未有思辨訓練的留學生而言,亦師亦友的學長簡直如同偶像,從他身上我看見一部分自己想成為的模樣。幾年後,當我學業結束決定回台灣時,學長大笑著說,「放心,我會把你搞回來巴黎演我的戲,我們要聯手讓世界記住我們。」他當時撂下的豪語與眼睛裡閃爍的光芒,後來似乎就一直停留在那。
回到台灣後,我開始了自己的表演生涯,有一年多的時間,學長音訊全無。再收到信時,他已經又回到咖啡館工作,語氣多了比過往激烈的憤世嫉俗,和一種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看見的無奈感,「我們只是任人宰割的獵物而已。」信末他如此寫著。
當我磕磕絆絆地在戲劇這條路上走著,有時真的撐不下去而寫信尋求意見和鼓勵時,他的回覆是:「回來巴黎吧!我在這等你。」我關心地問,「一切都好嗎?」他回我,「很好,但你什麼時候回來?」這樣浪漫的文字久了變得軟爛乏力,學長再也不談論劇場,再也沒有任何作品產出;對於我在台灣的演出訊息,他只會在劇照下方留言:很棒。我問,是否停止創作了?他說,生命本身已經是創作,無須添加。
轉眼十年,當初的兩個人現在都已邁入壯年,年輕時的心境很多都因現實要承擔的責任而變了。當我慢慢建構起一個小型的劇團,為了它的營運而猶豫是否放棄某些個人的追求時,學長靠著打零工和拿法國政府的失業救濟金也過了好幾年。他的文字裡開始充滿對現世的厭惡,以及某種無能為力的喟嘆。
學長在訊息裡細數起自己曾做過的戲,都是在我離開前的創作,文字搭配劇照,好像在替自己曾有的輝煌做一番回顧。接著,最後一段他這麼寫著:「親愛的兄弟,我很羨慕你走出自己的一條路。這個世界很公平,同時也不公平。你什麼時候回來巴黎?」
學長口中的公平與不公平,我無從判讀真正的意思,也不想追問。在他一股腦地寫了這麼長的訊息給我後,我只是靜靜地在鍵盤上敲下了回覆:「親愛的兄弟,我目前的經濟狀況還不允許我飛到巴黎,我還在努力,而努力本身也是一首行走的詩。」